
心中有美得像诗的地方,经得起烈日的折腾、战火的吓唬……
Text & Photos 林道锦
春末之旅,从瑞士开始,山上的雪厚厚的,身体裹成粽子。
抵达伊斯坦布尔(Istanbul)时还未进入6月,夏天来早了,上衣脱剩短袖圆领恤衫。我怕热,看着向往已久的马尔丁 (Mardin),每日最高温在短短数天里从二十几攀升到三十几,额头冒出汗。
热归热,还是要来的。非来不可。那是一座散发蜂蜜色泽的迷人老城,位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(Mesopotamian Plain) 北部,是亚述人(Syriacs)的故乡。
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是极大的诱惑,米索(meso)和不达米亚(potamos)分开来,即是古希腊文里“之间”及“河流”的意思。此夹在幼发拉底河(Euphrates) 与底格里斯河(Tigris)之间肥沃的土地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,即美索不达米亚的发源地;如今我们使用的日历、车轮、帆 船、地图和六十进制法等伟大的发明,皆源自于此。
我看过黄河和尼罗河,极想看看辽阔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(印度河要再等等)。这个平原能去的地方不多。如今两河之间的土地涵盖了伊拉克(Iraq)、叙利亚(Syria)、科威特(Kuwait)和土耳其(Turkey)的部分国土。
局势不明朗的伊拉克、叙利亚、科威特就别想了,位于土耳其东南部的马尔丁,成了能亲眼见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不二之选。从伊斯坦布尔乘搭飞机前往,不到两个小时便可抵达。马尔丁的旅游业悄悄崛起。
曾经的战火
不是要吓唬你。马尔丁和叙利亚接壤, 距离叙利亚边界仅30公里。2012至2016年经历无情战火的阿勒颇(Aleppo),在马尔丁西边约400公里处。我是在爬上了建于1385年的增吉利叶神学院(Zinciriy 呃Madrasah)的天台后,当地人指向前方的一望无际说“Syria”时,我才知道的。我愣了一下:那么近!
那是马尔丁的最高点了(古堡更高但不能去),视野辽阔。俯瞰平原,老城像个天空之城。脚下的平原似铺在清真寺里厚重的地毯,绿色深浅不一,还有一片片不同色调的褐色点缀,乍看之下像莫奈画中的莲花池。那片绿褐顺滑地向远方摊开,消失在一片朦胧里。叙利亚便在那朦胧之中。
难怪在网上难找到马尔丁的旅游资讯,在阿勒颇战役发生之前,还有始于 1978年至今还未正式结束的土耳其 – 库尔德武装冲突,外国人却步。我甩甩头,把飞弹和残砖破瓦的画面甩掉——如此美丽的景色,都和战乱扯不上关系。
如今战火已熄,游客来了,大多是土耳其人,偶尔有随旅游团到马尔丁进行半日游的欧洲人。周末,那条始于老城西边穿过中心直达老城东边的1.Cadde大道还会塞车呢!
我呀,对像马尔丁这类建在山腰的老城特别有好感,如伊朗(Iran)的马苏莱及帕兰甘、意大利(Italy)西西里岛的莫迪卡、摩洛哥(Morocco)高阿特拉斯山上的村庄等等,多次在《品》分享过。

神学院后方有座古堡,盘踞在隆起的山顶,据说有3000年的历史。古堡如今被土耳其军方占据,是高度戒备的军事区,看得见却去不到。
我在日落之前,踩着碎石路往山上走去。古堡山脚,铁丝网筑起高高的篱笆,没有任何警戒告示。
紧记当地人的好心劝告:可以靠近篱笆,但万万别尝试翻越,翻越篱笆等同于自杀。我信我信,没打算以身确认。
日落之前,气温快速下降,那温暖的色调、美丽的平原及老城风景,实在美丽。坐在神学院的挡土墙上,双脚悬在空中,习习凉风轻轻地从叙利亚的方向吹来,空气里飘扬着慵懒自由的气息,实在上瘾。

石头城日常
老城是用淡黄色的石灰岩建成的,只要太阳轻轻张开眼睛,整座城市弥漫光辉。这地区盛产石灰岩,当地居民就地取材。石灰岩轻,便于搬动,也易于雕刻。
方形的房子沿着山势而建,一间叠在另一间之上,每一间皆可俯瞰辽阔的平原。窗口小小的,夏天可隔热,冬天可避免屋内的暖气流失。民宅一般有两层,天气热的时候可以躲在阴暗的楼下;天气冷的时候待在楼上,可晒到太阳。
我爱在早上和傍晚不太热的时候走出旅馆,踩着轻盈的脚步漫无目的地穿街走巷,其余时间躲在旅馆里避暑。
老城像一座巨大的露天博物馆,台阶、拱门和窗子边缘刻满了精致漂亮的浮雕。居民的日常,亦是一道道美丽风景。你不知道会在哪个巷口,和搬货的驴子相遇;买面包的男孩看见我,腼腆地跑开;父子齐心把双人床架扛回家;男人抓几颗裹上蓝色糖衣的坚果给我尝;踢踏踢踏踢踏,有人骑着马来了,快闪开!
旅人不可错过的大清真寺(Great Mosque)隐藏在大巴扎里,不好找。清真寺建于十一世纪,最大特色是那用石灰岩砌成的尖塔。尖塔朴素,立面刻着的浮雕及几何图样美不可言,从迷宫式的大巴扎拔地而起,指向天堂的方向。
除了清真寺,还有不少基督教堂。有一所叫四十烈士(Forty Martyrs Church) 的亚述人东正教教堂,和大清真寺一样其貌不扬,但也是一间逾千年的教堂,每星期进行着礼拜,逾七百年来从未间断过。
与永恒相会
城外有数个著名旅游景点,例如卡西米耶神学院(Kasımiye Madrasah)、达拉古城 (Dara Ancient City)、代鲁尔扎法兰修道院(Deyrulzafaran Monastery)、我原打算包一辆德士前往参观的。把计划告诉刚认识的当地友人莫哈末,他说土耳其的德士司机大多不老实,要亲自带我去。
莫哈末是个念建筑的学生,库尔德族人,二十出头。那天我在前往增吉利叶神学院看日落的路上与他擦肩而过。穿着烫得笔直的白色衬衫,有两道库尔德族人经典的浓眉,弯而长,他回过头来叫我,请求与我合照,我爽快答应。他把手放在腰边,要我牵着他的手一起拍照。动作如此自然不带一点尴尬,我在心里哭笑不得,乖乖‘就范’。

我全身抹上防晒霜,站在1.Cadde大道旁等候莫哈末,午后两点半。他从当地小巴士跳下,吓我一跳。
我以为他有车,但他没有。
摄氏36度的下午,搭上冷气不冷的小巴士不是问题,步行前往位于山脚的卡西米耶神学院也不是问题,惨在我们必须走上山,方可搭小巴士继续前进。
烈日当空,寸步难行。小巴士辗辗转转,抵达代鲁尔扎法兰修道院时,大门已经关上。
在搭小巴士前往达拉古城的路上,我第一次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平行;广大的平原化为金黄色的海洋,大片麦田随风起伏,像排山倒海的浪不断往后移动。
这古老的庄稼呀!据说早在公元前七千多年就栽种于此了。这世间若有永恒,便是这片土地了。
幸好还来得及看了达拉古城一眼,虽是匆匆。我们是搭顺风车回马尔丁的。
*原文刊载于2022年10月刊《品》*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