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一个拥有十八般武艺的年轻人身上，领会台北的后花园——宜兰的舒服。
Text 林道锦 Photos 林道锦/馥森里山艺术生态园
蝉在叫着，吱吱吱吱，不绝于耳。听得到蝉鸣，却看不到蝉。
四位艺术表演者走进众人的视线，三人手中握着鼓棒，一人提着锣，穿着米色上衣，森林绿色长裤，如慢镜头般一步一步稳健地缓缓走向置放在空地上的大神鼓边。
空地被茂密的树木围绕，后面有山，看不到的是绿茵前面的太平洋。这片地属于Fusen Satoyama Ecology and Art Park（馥森里山艺术生态园），位于宜兰头城镇。Satoyama（里山）这词源自日本，指的是山脚和平原之间的土地，如今延伸成为“人和自然和谐共处”的永续经营理念。
鼓手们扎好马步，缓缓举起双手，轻轻挥动手臂，鼓棒和鼓皮相碰，咚一声。心，随之一震。
不是没看过击鼓表演，而是第一次听见鼓声在山野里回荡。不是没见过山，我本就爱山，而是第一次觉得山和鼓居然也能如琴瑟般和鸣。
我不懂鼓，然而感觉得到鼓手用力挥动手臂和扭动手腕的优美姿态，仿佛将生命灌注在一记又一记的敲打之中。鼓声时而急促，时而缓慢，时而高亢有力，时而如喃喃细语。
我看着如豆般的汗水从他们的额头上沁出，连脖子和手臂上都闪着汗水的亮光，觉得感动极了。
他和大鼓
后来我才知道，馥森里山的艺术团队把每日演出命名为“生活仪式”。这名称具双关含义，除了表示表演者每日按时认真/单纯/专注地去完成表演这事，同时也是个人修行——
每天练习好好生活，体会生活，将在里山原始自然环境中所获得的感受、感知和感动，转换成艺术形式展现。
每天都比昨天好一点。
馥森里山艺术团的主任林尚毅，年仅25，剪了个寸头，两边耳垂上穿了金色耳环，表演时的专注，以及眼神之中透露的坚定，叫人难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。
他说他自高中时期便清楚知道要走上表演艺术这条路。高中就读的台北景文高中，与著名台湾表演艺术团体——优人神鼓合作创设优人表演艺术班。林尚毅经打鼓启蒙老师的引荐入校就学，为期三年的高中生涯，练得一身十八般武艺：舞蹈、武术、体操、钢琴、西洋打击、乐理……还有静心训练。
“非常艰难。”他笑着告诉我，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像是重复磨破了的手掌长了厚实的茧，带着释怀、宽慰和无所谓。
“高一时我16岁，每天早上7点就到学校。早上有四节学科课，学习历史、科学、语言等。然后从下午1点开始，我们就进入术科课程，学习舞蹈、武术、体操等专业技术，一直练到晚上10点才结束。”
我大吃一惊，忍不住调侃：“这是地狱高中吗？”
“真的是不容易，能撑过三年的人真的不多。高一被录选的可能有十几人，但最后毕业的可能只有七或八个人。”他说他的天赋不比他人高，惟有加倍努力来弥补。
“小时候家里的经济不是很好，高三那年我在一家面包店打工。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武术比赛，得了冠军。比赛结束后我赶着去上班，下班时已经是晚上11点多。我搭捷运回宿舍，想着想着心里觉得难受，在捷运里哭了起来。
我当下觉得，我已经是个冠军了，为什么回到现实生活中我还得去打工？我当时很受挫，发愿：我以后一定要用我的专长来赚钱。”
拥有十八般武艺的他，最终选择大鼓，大学还未毕业，便在馥森里山艺术生态园的姐妹物业——馥兰朵乌来度假酒店表演。
他和阿龟
大学毕业后，馥森里山艺术生态园刚好开业，选择了林尚毅，让他领导馥森里山艺术团。他回到阿公阿嬷生活的土地，在馥森里山创作、表演，用他的专长赚钱。
台湾人爱把宜兰县称做台北的后花园，它位于台北东部。繁华的台北，和淳朴的兰阳平原之间隔着雄伟壮丽的中央山脉。一座13公里长的雪山隧道于2006年竣工，大大缩短了台北和宜兰之间的交通时间，只需50分钟。
隧道开凿之前，若想从台北开车去宜兰，须驶上狭窄崎岖的山路，路程约三至四个小时。
头城，顾名思义，是抵达宜兰县后踏进的第一座城镇。当地人告诉我，头城是冲浪者的天堂，运气好的话可碰见来这里冲浪的明星。
说起宜兰时，林尚毅眼里闪着亮光。他自小随父母到台北生活，阿公和阿嬷住在宜兰一个叫五结的村子。念国小期间，他们一家每两个星期会回五结探望阿公阿嬷一次。
回宜兰的那些日子，他一上巴士便倒头大睡。当巴士穿过隧道，他睁开眼睛看见窗外的太平洋，还有在海平线上凸起的龟山岛时，便知道自己回到宜兰了。他都把龟山岛叫做阿龟，像是识于微时的朋友，非常亲切。
自一年多前接受了馥森里山艺术团主任这份职务后，林尚毅来到头城生活，慢慢发现自己是如此喜欢这个靠山靠海、慢步调的城镇。
住在里山园区时，他每个早上跑步上山，流了一身汗在山顶眺望广阔的太平洋，和阿龟面对面。目前他和艺术团的成员们住在镇上，闲暇时间或骑机车，或骑自行车，或跑步，四处晃晃探索头城。形容这样的生活，他不断重复“舒服”这词。
阿龟是一座活火山。“我希望有一天我在打鼓的时候，阿龟就突然爆发了。我一定不跑，我继续打鼓。”
他和肉丸
馥森里山山顶有个咖啡馆，叫“里山之眼”。海拔204公尺的高处，背山面海，天空和大海连成一片，龟山岛从海里探出头 。
馥森里山艺术团的压轴演出就在这里举行。我站在翠绿的草地上眺望太平洋，终于了解宜兰人为何把这座岛视为精神象征。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，云、雨、海、浪不断变幻，惟有龟山岛不变，一直都在。
草地上的大神鼓老神在在，蓄势待发。我瞥见林尚毅和伙伴们在咖啡馆后面的小房间里，双脚盘着，双眼闭着，静心冥想。
听他说过，打鼓人的心态与状态胜过一切，一个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打鼓者，打不出有厚重感的鼓声。
表演者们鱼贯入场，空气仿佛凝固，蝉在叫着。鼓声一下，这回没有回音，面对一望无际的海洋，鼓声变得空灵而纯净。鼓手们像是利用鼓声和大海对话，如摩斯密码般，每一个击打都是一个字母。
一只秋田犬闯入表演队伍，仿佛已预先排练过。它与鼓手们一起坐着，脸上洋溢快乐与满足。
这只名叫肉丸的狗，是邻居养的。邻居养了多只狗狗，惟独肉丸喜欢到馥森里山来。它总爱缠绕在鼓手身边，喜欢在他们表演的时候，默契地与他们同行。
演出结束后，林尚毅抱着肉丸回到草地，坐在巨石上欢乐地嬉戏。我看见了一个极美的画面，快速按下快门，把那瞬间凝固。在那瞬间，他与阿龟，他与肉丸完美‘和解’。那是一种奇妙的交融，一种无法言喻的默契。
馥森里山艺术团怀揣一个崇高的愿景：以艺术改变人类与土地的关系。眼前这画面，难道不正是这个愿景的体现？
诡异抹茶山？
我问林尚毅，宜兰还有哪些地方好玩？他说抹茶山，数个月前他去爬过，来回花了约四小时。
抹茶山，最初被称为三角仑山，坐落于宜兰礁溪。一名日本摄影师登顶后，把让人叹为观止的照片上传到Instagram，并把那一层层被绿草覆盖的山脉称为“抹茶冰淇淋山”，意外地让这原是登山爱好者的秘境，成为打卡热点。
抹茶山最大的特色就是，在圣母山庄的观景平台往山上的地方看过去，真的就像抹茶一样（林尚毅也认同这说法），看过去的风景很舒服，再往另一边又可以看到兰阳平原，景色宜人。
上山步道其实也算轻松，大约只有在后半段快抵达圣母山庄的路比较陡峭，其他路段是非常易走的。
下山后，可到礁溪享受温泉。这里的温泉，被归类为平地温泉，泉水清澈而不刺鼻，传闻具有护肤功效，堪称是“温泉中的温泉”。
林尚毅提醒，山里常有登山客迷路或失踪事件，故在出发前应做足功课，提早出发，并在下午4点前下山，以策安全。
也许因为不熟悉山路，再来高估了自己的体力，迷路失踪事件才会发生吧？人无法定胜天，面对大自然我们都必须谨慎，同时保持谦卑的心态。
原文刊登于2023年10月《品》
